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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五章 到底谁才是混世魔王?

“没有,没有,陛下,没有什么困难。”贺六有些惊慌失措,而后立刻摆手,而且慌张里带着一些心虚。

朱翊钧看向了旁边的贺六的妻子,贺六的身边站着一儿一女,根据赵梦祐的调查,在贺六从绥远负伤回来之后,这家里的几个孩子就改姓为了贺,也就是说,贺六不再是赘婿的身份,而是家里的顶梁柱。

贺六拿到了足额的抚恤,皇帝所在的这一间青砖瓦房的来历,而且因为没有按时定好的木料,贺六赔了一大笔钱,但依旧能够生活下去,也就是说,贺六但凡是没有受了鞭刑的伤,他即便是身体残缺,依旧可以撑起这个家。

而这一切,都被那个河间章氏家的小娘子给毁了。

这三鞭子抽在了贺六的背上,抽在了皇帝的脸上,血淋淋的三鞭子,抽的是皇帝的脸,同样是扎在了‘上报天子、下救黔首’的军兵的心。

这件事不能按着贺六的意思不做追查,就要一查到底!他贺六不愿意惹麻烦,朱翊钧偏要查。

贺六不报官的原因,只是出于惯性,他觉得是小伤,问题不大,挺一挺就过去了,河间章氏家大业大惹不得,是他贺六自己倒霉罢了。

甚至是,在贺六自己看来,整件事就是穷民苦力、身体残缺,在外面招惹了是非,麻绳专挑细处断,若是报了官,那更是惹祸上身。

“安心。”朱翊钧笑着说道:“你安心养病,这事儿,朕管了。”

朱翊钧站了起来,前往了州衙,赵梦祐已经把所有的人犯给带到了州衙。

天津州州衙极为安静,所有人都跪着静静的不说话。

“张知府,贺六一家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朕要你跟着他一起陪葬。”朱翊钧露出了他另外一面,他手刃陈友仁的一面,江山社稷、大明中兴的确是道枷锁,是金箍,但这金箍,根本拦不住朱翊钧的行为。

朱翊钧当然可以收拾河间章氏,甚至把整个章氏连根拔了,但之后呢?肉食者之间普遍存在的默契,贺六难免被打击报复,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人去保护贺六,张又新很合适。

调查已经接近于尾声,里面还真的没有河间知府张又新的事儿,张又新压根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的确是无妄之灾,张又新为官一方,内外打理的井井有条,天津州发展皇帝看在眼里,这次皇帝南巡,他精心准备,尽心尽力的接待。

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臣叩谢皇恩。”张又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他知道自己侥幸过关了。

“陛下,臣调查到了点新情况,容臣奏闻。”赵梦祐挎着绣春刀,龙行虎步的走上了大堂,中气十足的说道。

“讲。”

赵梦祐看了眼正中的案犯章家现在的家主章平山,叹了口气,才中气十足的说道:“章家老爷子在正月死了,死于其长子之手,而非暴疾。”

案犯一听就直接抬起了头,惊骇无比的看着赵梦祐,满脸的惊恐和不安。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河间章氏,起源极早,西周初年,虞公至河间府这个地方,开始繁衍生息,建立了鄣国,渐成贵族而望于河间,自此以后成为郡望,王朝在更替,章氏一直存在,这可是真真正正的千年世家。

“子杀父?”朱翊钧眉头都拧成了疙瘩,他眉头紧蹙的说道:“可有确凿证据?”

“人证物证书证俱在。”赵梦祐俯首说道,三证皆在,就是铁证如山,赵梦祐当然不敢欺君,这个案子,赵梦祐查出来的时候,下巴都差点给惊掉了。

“细细道来。”朱翊钧敲了敲桌子,示意所有人肃静,让赵梦祐面奏。

事情很简单,这些绵延数千年的世家,家教极为严格,能生存这么久,自然有自己的家规,家规森严,而在家规之下长大的章平山,是精心培养的家族继承人,表面上,章平山知书达礼,温文尔雅,是远近闻名的贤良,虽然没能考中功名,但也是行善积德,四处修桥补路。

随着章平山逐渐长大,章老爷子就把家里的事儿都交给了章平山打理,单单掌着财权。

在外人看来,这就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十分和睦的一家人,再加上开海的风口吹到了天津,章氏家里的生意也越做越大,阔绰无比,一切都是勃勃生机,欣欣向荣。

章老爷子享年六十三岁,万历十三年正月病逝,章平山大肆操办,哭的撕心裂肺,并且发愿守孝三年。

但赵梦祐仔细调查后,确认了章老爷子是被亲儿子所杀死,人证一共七人,都是章府的家人、家丁、奴仆等,证物是凶器还有血衣,书证是章平山给的银票,为了堵知情者的嘴巴,章平山用了不少银子。

章平山在证人、证物不断出现的时候,瘫在了地上,他知道,自己完了,死了连族谱都上不了的那种彻底玩完。

章家不是他章平山的章家,繁衍千年,家大业大,章平山杀人证据确凿,而且是子杀父,性质更加恶劣。

他章平山死了也就死了,他们这一房,全完了。

不算旁支,就说本家,章平山可是有三个叔叔,这三个叔叔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是有什么根本矛盾吗?章老爷子把持了财权,章平山愈加不满,怀恨在心?”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他本来打算直接问章平山,但章平山在这个心中最大的秘密,最恶劣的案件败露后,抖如筛糠,连牙关都在打颤。

赵梦祐摇头说道:“没有,章老爷子说是把持财权,其实也是给外人看的,家里的事儿,都是章平山在打理,没有什么矛盾,案发时,是章平山吸食阿片,被章老爷子撞见,章平山当时刚吸食完阿片,被训斥之下,可能是,恶从胆边生,含怒杀人。”

这个案子发生的极为古怪,赵梦祐调查出来之后,对章平山的作案动机,仍然无法理解。

章平山从小被骂到大,家规森严,早就骂习惯了,在这个棍棒之下出孝子的年代,章平山可以说从小被打到大,不能吃饭跪祠堂,也是家常便饭,别说章平山了,万历皇帝也被李太后拉到太庙里去哭,去认错过。

所以赵梦祐定性为:激情杀人,阿片放大了情绪,丧失了理性。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不知道那是父亲,我…我当时根本就分辨不出人来,只觉得那人聒噪,就用力的推了一下,然后抄起了左边的一个铜灯,就砸了上去,他一直喊,我就一直砸,我根本不知道,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章平山大声的喊着,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朱翊钧无法分辨章平山说的是真是假,因为他对阿片这东西,完全抵触,从不接触。

“大医官。”朱翊钧看向了庞宪。

“陛下,解刳院认为阿片除了镇痛、成瘾之外,还有致幻,这都是毒,苦艾草、死藤水、云南蘑菇、阿片,都有一定的致幻性,如果长期吸食阿片,可能会出现各种幻觉,真的分不清,从解刳院标本的口述去看,阿片致幻性很强。”庞宪简单解释了下阿片类药物的特性。

“师父认为,人会在吸食阿片之后,难以控制自己的行为,出现一种虚妄的意志,代替人本身,而这个虚妄的的意志,会随着不断吸食阿片,逐渐加强,最终取而代之,李代桃僵,吸食者的虚妄,认为那个人会害自己,这个认定,一旦出现,就会慢慢加强,为了免于被杀,吸食者会先下手为强,最终伤害那个人。”

“师父说,吸食阿片后会一定会产生一个心魔。”

“总之,吸食阿片者,干出点什么都不让人意外。”

庞宪从解刳院对阿片的研究角度,将整件事进行了分析,长期以来,章平山严厉的父亲,被那个心魔认定为要杀死自己的人,最后先下手为强。

阿片的心瘾和心魔,就是万历年间,解刳院对阿片的认知,理论非常充足,而且有详实的数据佐证。

“呼。”朱翊钧听懂了庞宪在说些什么,看向了章平山,吐了口浊气,这人沾上了阿片这些毒物,当真是人不人鬼不鬼。

“说起来,章平山沾上阿片,还得说到他那个小妾,就是下令让家丁打了贺荡浑三鞭子的小妾。”赵梦祐继续奏闻着调查结果。

章平山是传统世家豪族教育出来的继承人,从小被约束的极为严格,接管家业之后,也开始了应酬,难免会出入这种风流场所,被规矩约束的章平山,进入风流场后,一发不可收拾,他有钱有势,那些个青楼女子,自然是用尽了手段去讨好。

章平山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张氏,张氏花名盈盈,本名翠喜,是长富班的花魁。

这烟花世界,本就醉生梦死,和这阿片,自然是一拍即合,事实上,大明的阿片传播,大部分都是在烟花世界里,而章平山和这张盈盈醉生梦死,还把张盈盈带回了家里。

张盈盈烟花世界的娼妓出身,一朝得势,那自然是眼高于顶,肆无忌惮,再加上章平山的纵容,张盈盈更是肆无忌惮,贺荡浑只是一个个案,张盈盈小人得志,一言不合就出手伤人,就有二十多次。

贺六没死,被打三鞭这件事,朱翊钧一定要为贺六讨回公道,但能追责的有限,顶多就是追责到章平山的头上,而且还杀不了章平山,朱翊钧本来打算权力小小任性一次,以为非作歹、纵容家丁欺压良善的罪名,把章平山的脑袋挂到海河上。

结果章平山把自己亲爹给杀了,这下,朱翊钧不用任性了。

“章平山不仅自己吸食阿片,还在天津港以北四十里,设立了一个私市,运输贩卖阿片。”赵梦祐又汇报了一个他查清楚的事实,章氏经营了一个小的码头,运贩阿片谋利。

子杀父、运贩吸阿片、私设私市,就这四个罪名,每一个都是杀头的罪名,尤其是私设私市贩运,罪加三等,起步死刑,最高族诛。

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没有人怀疑过范应期会扶摇直上九万里,因为他是嘉靖四十四年状元郎,是晋党的嫡系门生,传的是葛守礼葛公的衣钵,因为牙痛,吸食了阿片,现如今,朕都放过他了,他自己不放过自己,躲在了解刳院里,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心瘾。”

“朕,天子之躯,万金之重,看到了范应期的惨痛教训,宁肯冒一点小的风险,也要敲掉横生智齿,但意外也悄然而至,即便是事后,险些丧命,但朕依旧不悔,今日再让朕选一次,朕明知危险,也会这么选择。”

“阿片的危害,朕已经数次晓谕,但现在看来,做的还是不够。”

“将章平山的案子,原原本本,以一期邸报为版面,将其详细写明,使万民知晓其危害。”

“臣遵旨。”万士和领命,他是邸报的总编,邸报都是他在负责,这一期不是头版头条,而是专版专条介绍阿片的危害。

也不用继续审问章平山了,这家伙已经开始犯毒瘾了,若不是缇骑摁着,恐怕早就开始张牙舞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