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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晋江文学城

“昨天是你服刑的第八年六个月零九天, 是吗?”

“是。”

“今天0点开始,你已经是刑满释放人员了, 入狱期间患了什么疾病吗?”

“没有。”

“认罪伏法吗?”

“认。”

“后悔吗?”

“不。”

“……”

“张叔,您明知故问啊,这程序走了几百遍了?”

“少贫嘴,坐下!”

“是。”

狱警老张板着脸,抬眼打量桌对面的年轻男人。

确实年轻。

当年, 关进来时,他只有二十岁。

和自己的儿子同岁, 是个相当优秀开朗的男孩子。

老张叹息一声。

一步踏错, 青春还没走完, 身陷囹圄八年半。

——后悔了吗?

——不。

每一年谈话, 这孩子都是这么回答的。

白翼二十八岁了,在三个月之前, 他就开始了出监准备, 半天劳动,半天学习,

日常要参加一系列模拟社会的活动——只有进行过教育改造,才能保证出去之后快速地回归、融入并习惯社会生活。

其实, 今天凌晨0点, 他就自由了,但他必须在天亮之后才能离开, 中午十二点之前。

早晨七点的时候,号头来到二人高级间。

“鬼哥。”号头打了个立正, 对坐在床上的中年汉子打招呼,然后,他看向另一边床铺的青年,说政委找他进行最后一次一对一谈话。

辅导员已经谈过很多次话了,通常像这种日常训话都是由号头来代理,连管教也很少亲自出面,没想到,临走之前,亲自找他的竟然是大领导。

被带到训话室,房间里只有一个人,白翼和屋内的老先生对视了一会,走到老先生的面前,端坐在椅子上,笑着看向这位八年来一直十分照顾自己的长辈。

在进行了例行问话之后,老张放下手里的资料簿,端详着对面的青年。

比起桌上的入狱照,小伙子的容貌比八年前长开了不少,明朗,帅气。和那些对出去之后的生活充满了担忧、恐惧,警惕,迷茫,怕跟不上时代的年轻人不同,这孩子始终乐观,明亮的眼睛里依然满是精气神儿。

“我记得,以前你们一起看过一个电影,后来开大会的时候,我问你们有什么感悟,只有你和别人说的不一样。”老张说。

白翼微愣:“电影?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七年前吧,”老张提醒道,“肖申克的救赎,当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男主角身上的时候,你说,那个叫老布鲁克的……”

“啊,那个傻逼,”白翼笑了,“在牢里呆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熬出了头,终于自由了,结果出去之后,就把自己给吊死了。”

“咳,”老张瞪了他一眼,“你长大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吗?”

“这跟长不长大没关系,不明白就是不明白,”白翼说,“一点儿不理解。”

“不理解,是因为你还没出去,外面生存很艰难。”老张说,“白翼,还记得你刚进来的时候吗?你在二十人大通间,和人打架,不服管教,第一大刺儿头!那时候,你不喜欢这里的生活,不熟悉,不适应,但是,慢慢的,你习惯了,熟悉了,接受了,直到前几天,我听说,你还和狱友抱着哭……为什么?因为你已经离不开这里了。”

说到这里,老张顿了顿,凝视着白翼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孩子,在最年轻的时候,你失去了自由,现在你熟悉了这里的一切,今天,当你走出那条五十米长廊,去到外面的世界,你可能会发现,世界变了,你和社会脱节了,你可能会被人群隔绝,被周围的朋友歧视……”

白翼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政委……”

“听我说完!”老张眼睛有点红,“你会遇见很多冷漠的人,甚至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会遭遇贫穷,孤单,排挤,恐惧,被遗忘,被嘲笑……”

白翼一声不响地听老人家给他讲这些。

事实上,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出去之后可能会面临的问题。因为这三个月,他和身边的狱友,几乎每天都在做这样的模拟人生——

管教、辅导员、心理咨询师们负责在一旁指导,而三十多个小伙子则是围坐在一起,五人一组,有人扮演失望的长辈,有人扮演冷眼的邻居,还有冷嘲热讽的朋友,瞧不起他的同学,刁钻刻薄的面试官……

大家互相扮演任何出去之后可能会遇见的角色,对彼此用世界上最恶毒、最伤人、最恶心、最冷漠的话刺伤对方的心。

辅导员说,出去之后,大家将要面临的,就是这样残忍的生活,这种沉重,没有人能感同身受,现在先模拟了,就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应付?

笑着离开?

忍气吞声?

无动于衷?

一脸麻木?

“孩子,好好生活,你还年轻,你有无限的可能,加油努力,听我的话,别报复,好吗?”老张紧盯着白翼的眼睛,“我不想再在这里看见你,你听见了吗?”

“我明白。”白翼揉了揉眼角,“您给我讲的那些,我没忘。”

“出去之后打算做什么?还搞音乐吗?”老张问,“咱们监,你没少争光啊,继续去闯吧,当大明星!你不是还有梦想吗?”

“啊,您可别逗笑儿了,”白翼苦笑了,“不被人追着喊打就不错了,还大明星?”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这八年,你拒绝所有人探监,”老张犹豫良久,小声问:“外面,有人来接你吗?”

“……”白翼怔了怔,明朗的笑容渐渐收敛。

他低头垂眸,眼底黯了黯,没应声。

“有地方住吗?”老张又问。

“……”

“以前的那些好朋友,你会去主动联系吗?”

白翼的眼皮颤了颤,忽然抬起眼,“噗嗤”笑出了声,笑着看老张:“叔,求您别开玩笑好吗,我现在这样,给人添毛的麻烦啊?”

“小白啊……”

“我会自己想办法的。”白翼别开视线。

说实在的,最让老张感到担忧的,就是白翼将来的生活。在此之前,老张对他的家庭情况做了调查,如今,他无依无靠,无家可归,无亲可投,无业可就……

“出去之后,第一件事,打算做什么?”老张问。

“去看小妹和奶奶,上香扫墓。”

“好,等会政府给你路费,和她们聊聊天,想必她们也希望你出去之后能好好的。”

“谢谢领导。”白翼笑着说。

两人又聊了聊出去之后的打算,老张慢声细语地开导完了,已经上午八点多。

未来有多沉重,路途有多坎坷,一个人该怎么走,知道答案的,只有他自己。

办理了提取手续,出去之后能拿回进来时带的物品,还拿到了国家给的出狱路费。

白翼回到了那间二人高级间。

老鬼是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混社会的,帮朋友打架进来的,判了十三年。本来当时没他什么事,结果“朋友”把他给底儿了,直接端了他的老巢。

老鬼盘腿坐在床上,看着青年进了门朝自己走来,嘿嘿笑着拍了拍巴掌:“教头说的没错,出去好好儿的啊!”

“知道了。”白翼坐在床上,应了一句就没再说话。

老鬼默了默,也没出声。

白翼这小子,当年刚进来的时候,虎的嘞,手还黑,干架是真的往死里打。

他是霸道的,也是讲义气的。想当初,大家一起住在二十人大通间,老鬼是老大,白翼不服管,没少和他呛声、硬钢。后来两人不打不相识,一起和别人打过架,一起关过小黑屋,这小子,坑过他,也帮过他。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两人莫名就被调到了高级间,和那些杀伤抢掠的混不吝分开了。高级间有电视,二人房,干净,不吵,跟招待所似的。

听说,是白翼的好朋友给办的,肯定花了不少的钱。

一晃就过了八年。

两人当了八年兄弟,现在,这小子要出去了。

“鬼哥,我先出去了,探探路,等你出去之后,也有个奔头,一年之后,我来接你。”白翼说。

“好嘞,等哥出去吧,”老鬼笑着揉了揉眼睛,“到时候,哥罩着你,谁也不能把我弟欺负了去。”

“我带进来的东西,就不拿走了,里头有不少你能用上的,另外我账户上还剩了点儿钱,刚才我和领导说了,都划拨到你的户头,你平时弄点好吃的,少喝两口。”

“对了,你还不打算告诉我吗,”老鬼这才想起来,“八年多了,我在这屋住的不安稳啊,火烧屁股似的,这高间儿,不好弄吧,到底谁打点的?你总得透露一下,让大哥心里有点溜儿,知道自己这些年到底承了谁的情吧?”

白翼往天花板上瞅了瞅,没回答。

“上面儿?局里的?”

白翼又伸出食指,往上指了指。

“厅……”

白翼摇了摇头,又往上看了看,做了个口型。

“操?!我操?!?!?你还有这通天的门路?”

“不是我。”

“啊,该不会是……对,咱们兄弟一大群,吃吃喝喝的,那些钱加起来百十来万了吧,就是那个人吧,到底是谁给你存的钱啊,你不是没爹没娘吗?”

“哥们,好哥们,”白翼说着,低头笑了笑,又喃喃,“世界上,最好的,好兄弟。”

世界上最好的容修。

监狱就是这样,家属给存钱,莫得钱就莫得吃。有钱,就吃得好些,住得好些,朋友多些,受的欺负也少些。

以前乐队赚的钱,还有容修的积蓄,大概都给了自己和兄弟们。白翼虽说不接受探监,但和虞山通过电话,听他在电话里说,容修后来又去俄罗斯赚老毛子的钱了。

说得挺轻松的,一个人离家在外,异国他乡,该有多辛苦,可以想象。

八年半。

三千多天。

那时候,他才十九岁啊。

比自己还小一岁,就要养这么一大帮子的人,人家队长拖飞机养乐队,自家队长拖飞机养乐队全家,吃喝拉撒找工作开店买房子,连大梁家的孩子也帮忙养活了。

虞山说,容修给容部长跪下了。

虞山说,老容给你找了律师,能减到十年以内,表现好,八年就差不多。

虞山说,容修用自己的梦想和未来,和容部达成协议了,把乐队所有成员和家属,安排妥当了。

虞山说,容修把燕郊的loft转到我名下了,还给了我一笔养腿的钱,他给大梁家买了一套房子,开了个小饭馆,他给你的户头里存了钱,让你在里头吃点好的。

虞山说,容修要走了,容部可能送他去边境,国防嘛,和他爹一路的,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给老容跪下了?

他那么骄傲,给他爹跪下了?

……

真的是……世界上最好的……

容修。

……

“牛逼!你的那个哥们,讲义气,等老子出去了,一定得好好的和他结交一下!!”

“操?别!”白翼回过神,随口骂了一句,“可别,哥,别上赶着找罪受。他那人,情商低,不会交朋友。”说着,他想了想,“到时候,我估摸,他连搭理都不爱搭理你,不过,没什么坏心眼儿就是了。”

老鬼一呆:“为啥?再怎么说,老子也是工体一霸啊!”

白翼嗤笑:“为啥?嫌弃呗,你又不是女人,没胸没屁股的,当然是……嫌你丑,嫌你臭,嫌你牙黄,嫌你身上一股子烟袋油子味儿。”

老鬼:“……”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一声呼唤——

“白翼!”

“有!”

白翼站起身,扭头看向老鬼:“哥……”

“好兄弟,出去加油啊。”老鬼说。

“哥,等我安顿下来,来看你。”

“滚滚滚!哎,等下滚,等等!”老鬼站起身,颠颠跑到白翼眼前,抬眼打量了一会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臭小子,记得啊,待会儿,走出去了,走过最后那五十米,出了那个大铁门……”

“你麻痹,你该不会是在哭吧?娘们似的……”

“操,听我说完,你一会,一直走,一直走啊,千万别回头,别管前面有没有人接你,别管后面咱们这些兄弟,出了监狱,别回头,这是规矩。”

“我知道了。”

良乡监狱。

大铁门外等候不少接人的家属。

阳光普照。

喊话器传来一声:“6号门房,白翼的家属,把衣服送过来!”

周围的人回头看过去。

一辆牧马人停在路边,长腿长身的英俊男人戴个金丝眼镜,慵懒地歪靠在车边。

闻声,男人直起身,大步朝这边走,他的手里拎着一套体面的大牌西装,还有从里到外的新衣鞋袜,径直往铁门侧边的门房走。

“等着吧,白翼一会出来。”

“多谢。”

教官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年轻男人,换上了一身意大利西装。

大家都认识白翼,他是狱里的名人,多才多艺,如果再多呆几年,凭他那脾性,再加上兄弟众多,上到十五年的,下到一两年的,都是他的老铁,妥妥的老鬼第二。

不过眼下也挺吓人的,这要是出去了,狱友们再混一起,估计又是社会一霸。

太危险了啊。

白翼可不认识什么牌子不牌子的,胡乱套上衣服,穿袜子,登上皮鞋,竟然刚好合脚,衬衣扣子也没扣好,霸气十足地走到门口。

八年前看着就不怎么正派,但那时候他年轻,现在二十七八岁,简直一副社会大哥的模样。

教官一直面瘫的脸,忽然笑了:“帅气啊,小白,出去之后,好好的,再不许打架斗殴,如果被咱们发现了,绝不放过啊!”

远处,传来老张的一声喝骂:“怎么还没走?带出去!快滚!”

白翼张了张口:“……”

妈的,抓我进来的是你们,撵我滚的也是你们。

阴冷的走廊里,教官跟在他身后:“知道外头谁来接你吗?”

“……不知道。”

这大概是这一生走的最远的五十米,最安静,最忐忑,仿佛连时间也停止了。

谁在大门外?

大梁?虞山?他们是不是一起来了?

大门打开。

白翼抬手遮住额头,不适应光线地眯了眯眼睛。

他迈出大铁门,愣愣地站住脚步。

明媚的阳光里,那个男人逆光而立,缓缓地转过身。

那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