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珏把两份卷子都看了看。
张屏的答卷,一篇文章写得硬梆梆的,破题算是别致,剖析条理清晰,搭配上一笔死板板的小楷字,好像一块方方正正的板砖,分量是有,就是太楞。
刘邴冷笑道:“倘若列几个条目就能成好文章,那么衙门里代写讼状的各个都是文豪。”
李方同道:“此生的这篇文虽然死板有余,文采不足,但从答卷中可见此生思路清晰,性情严谨,见解独特。反观刘大人选的这一篇,的确是花团锦簇,句句皆有来历,从历代大家到本朝名士,我都看见了,只是看不见他在哪里。一个连己见都没有的人,进了朝廷之后,要怎么处理政务,替百姓谋福祉,替皇上分忧愁不用说别的,他这笔字,就是仿得兰大人吧,虚丽浮夸,恰如其文!”
刘邴摇了摇扇子:“李大人,你这话说的,你到底是在说这学生的字不好呢,还是在说兰大人”
李方同的神色僵了僵,向兰珏僵硬地拱拱手道:“抱歉,一时口误,兰大人的字我是极其佩服的,可这学生只模仿其形,刻意做作,却全无神韵。”
兰珏含笑道:“无妨无妨,兰某知道李大人是在赞扬兰某,多谢多谢。”
他看那马廉的卷子,试卷上的行楷,乍一看是有他的字迹的影子,可惜那些字都轻飘飘的,好像水草般浮在纸上。的确和李方同所说的一样,十分浮夸。
兰珏自己好书画,看人往往先看字,何况马廉又仿了他的字体,不由得更加苛刻,觉得从字上来看,此人性情有些浮躁。
再端看马廉的对答与文章,乍一看,颇为工整艳丽,细细品读,每个句子都似曾相识,依稀这句在这里见过,那句在那里见过。兰珏从中看到了柳羡的政见,云棠的文风,兰珏几篇颇有虚名的诗赋中的句子也在其中。
但此生极会取巧,他把这些句子打碎了,这一点那一点,穿插着用,他这样做,还带着讨考官欢心的用心,但倘若遇上个性死板的考官,只怕不会领情,还会质疑他的品行。
不过,像此生倒是有几分心智,像柳羡和云棠这种有天地之别的,都能被他再中和了几个人的文髓之后编在一体,居然也成了一章。
此生如果进了朝廷,应该比张屏更混得开些。
兰珏蓦然记起了那天刑部门上的那封告密信――
“试子马廉是文贼,窃文盗名,不配参加科试”。
李方同道:“这马生极会投机取巧,文章如同做人,要有自己的精神风骨,在此生的字和文中,我都看不到骨头。”
刘邴笑道:“李大人好大一顶帽子压下来。引文用典,本是寻常事,一向只听说会用典是学问好,到李大人这里怎么就成了投机取巧品行差了难道李大人习字时没临过帖,写文章不曾用古人词句我倒觉得此生伶俐机敏,堪成大器。李大人宁可抬举一个死鱼眼珠子般的试子,也不取马生,莫不是其中提到了柳老太傅的词句,李大人不高兴恩师云太傅的词句此生也有用,我倒觉得他用得极好,若恩师见到了,必然会赞赏。”
李方同青了脸,陶周风连忙劝和道:“唉,二位为皇上选拔人才,都是本着一片耿耿之心。这两个试子嘛……确实难以抉择。这个张屏,本部堂认识,怪不得看他的字迹有些眼熟。前日刚审过一场案子,此生头脑机敏,协助刑部破了多年的悬案。文章虽然写得死板了些,但,本部堂觉得,他这个人并不死板……”
其余的阅卷官听到这个话风,就知道陶周风心中比较属意张屏。
与兰珏一同阅卷的翰林院吴学士立刻道:“原来此生还有断案的天份。难怪他的文章如此严谨。皇上、太后娘娘、怀王殿下都曾说过,朝廷里需要多一些稳重谨慎的人才,此生恰好合适。”
刘邴道:“正是如此,张屏才不可取。此生思路死板,不懂变通是其一,其二,他论证之时,所引典句,多有儒学之外。夫法,民之治也,务者,事之用也。这是哪里的句子法家重刑严苛,此生《商君书》都用上了,要进了朝廷,保不定就是个商鞅般的酷吏。兰大人,你说对不对”
李方同的叔父李橛胩罩芊缤是柳羡的门生,同属一系,兰珏虽然是柳羡的女婿,但柳羡从没让他进过柳家门,兰珏一向与王太师一门走得近,王太师与云太傅同气连枝,此时李方同那方占了上风,情理上,兰珏本来该帮刘邴说两句话。
可兰珏自然是属意张屏,马廉那些小聪明,实在不太上道。刘邴这么抬举他,十有八九,收过一些好处。
兰珏想着那封告密信,隐隐觉得有些蹊跷,道:“单看考卷,两名试子都有可取之处,马廉词句活泛,张屏失之文采,但见解独到,法家虽多酷吏,管仲韩非,都是圣贤,只是一句《商君书》,却也……确实难以决断……”
陶周风欣然道:“兰侍郎说得很是嘛!”
李方同没想到兰珏居然会在言语中偏向张屏,看着兰珏的眼神有些复杂。
刘邴呵呵道:“唉,兰大人,只怕李大人会因为那两个粽子,不领你的情啊。”
李方同皱起眉:“什么粽子”
兰珏道:“哦,这个试子张屏,其实兰某也认得。还曾在他开的小摊上吃过两回饭,一次吃面,一次吃粽子,可能刘大人所指的就是这件事。”
李方同神色微变:“这个试子,居然当街卖吃食”
刘邴笑吟吟道:“何止,据闻,他还到兰大人府上送过礼,是吧,兰大人”
兰珏道:“对,送过一篓粽子,兰某当然不敢收礼,就丢了。”
陶周风替兰珏开解道:“兰侍郎认得他,本部堂倒是知道,那次本部堂审案时,兰大人在刑部,因此见过……”
李方同的脸色已经全黑了,刘邴继续道:“据闻此生还曾做过始乱终弃之事,有些纠纷。不过,阅卷当以考卷为主,不可以人品而论……”
陶周风道:“哦怪了,单看此生文字,不像这种人啊”
李方同冷然道:“陶大人,是下官才疏学浅,错荐了卷子。张屏此卷,请当下官从未推荐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