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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乐章

离开萨尔瓦多那天是清晨。

安赫尔在天未亮的时候悄悄起床,小心地取出抽屉里的脚链,收进小提琴琴盒夹层中。

这是费利佩送他的第一份礼物,也是他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礼物,那天费利佩坐在热烈锦簇花园中的画面仍未褪色。

实际上,丹尼和费利佩至今一点都没变,岁月对他们无计可施。小安赫尔脱胎换骨,眨眼已成为如今的耀眼模样。

“抱歉不能送你去纽约。”丹尼这天来得很早,“自己一个人真的可以民航客机会有很多乘客,和家里的不一样,能适应吗”

安赫尔笑道:“别担心,唯一需要适应的只是没有你们在身边。”

梅森:“出了机场,会有人接你到新住处。”

“该出发了。”费利佩抬手看一眼腕表。

他揽着安赫尔肩膀,安赫尔一手推着行李箱,一手轻轻搭在他腰后,出门进电梯。

他们上一辆车,梅森亲自开车,丹尼在副驾座,安赫尔与费利佩在后座。

“你们的航班几点起飞”安赫尔问。

丹尼:“比你晚十五分钟,正好送你。”

安赫尔:“你们去哪儿”问完看看费利佩的神色,自觉地道,“好的,我不问。”

离开大厦停车场,刚经过两个路口,前后渐渐有二十几辆黑色奔驰越野车围拢过来,安赫尔回头看了一眼:“他们要做什么”

费利佩将他揽到身边,平静地道:“都是自己人。”

“要跟你们一起出发”安赫尔蹙眉。

丹尼语气轻松:“人多更热闹,不是吗”

安赫尔回头看身后那辆车,车里的人体型精悍,举止粗犷又训练有素,这种气质他不陌生,雇佣兵就是这样的。

他们要做什么安赫尔想到最近他们筹备事情时肃冷的气氛,不由感到焦躁。

“去的地方治安很差,”费利佩罕见地对他解释,轻描淡写地说,“需要带些帮手。”

安赫尔勉强点点头,靠到他身上,看车窗外飞掠过沿海公路景色。

抵达机场,安赫尔转过身拥抱他:“我走了。”

费利佩摸摸他淡金色微卷的头发,安赫尔的眼睛像萨尔瓦多湛蓝的天空,清晰映着他脸孔。

“允许我冒犯一次。”安赫尔凑近些,轻轻在他脸颊落一个吻。

男人对他淡淡一笑,并未多说什么,握了握安赫尔的手。

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入口外,目送轿车开往另一座航站楼,安赫尔转身进了大厅,有人过来替他去办理托运手续。

飞机起飞的一刻,绚烂阳光照彻舷窗,安赫尔戴上耳机凝视外面。

他不知费利佩的航班将前往何处。

耳机里并非古典乐,而是初次被费利佩带回萨尔瓦多那晚,夜色里车内回响的女歌手声音。

“……do you want to feel how it feels”

“do you want to hear about the deal im making……”

仿佛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昏暗中那人完美的侧脸。

夏末纽约仍然很热,航班抵达肯尼迪机场已经天黑。安赫尔一路没睡,看了两份演奏会曲目总谱,又看了一份歌剧总谱。

如果没有费利佩,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将是音乐。正如老师所说的,安赫尔是小提琴天才,天才的灵魂与事业注定要完美契合,他们是被上帝派来展示神迹的。

离开航站楼通道,早已有人等候:“晚上好,我将是您的管家,请随我来。”

这是位温文尔雅的老先生,他们彼此都提前知道对方长相,有人接过行李箱和琴盒,安赫尔随管家上了车。

这不是第一次来纽约,夜幕流光溢彩的大都会轻易让人嗅到纸醉金迷的气息。

霓虹闪过车窗,映出安赫尔沉静的面容,斑驳陆离的光芒并不能蒙住他的眼,他仿佛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世界,始终纯净宁和。

住处位于上西区,夜间不便于记路,管家简单为安赫尔介绍了一下:“安排在这里住,离你的学校更近。”

这座公寓的宽敞程度与萨尔瓦多的居所差不多,大约十二个房间。

最大区别在于,安赫尔能见到佣人,所以房子里不至于太静。他先是惊讶了一下,费利佩竟允许佣人们看到屋主,随即反应过来,纽约在某种程度上安全得多,所以不需那么多桎梏。

管家对安赫尔说了明天的安排,行程相当紧凑。安赫尔洗了澡躺在床上,枕头、被子乃至睡衣和织物的布料质地,一切都准备的和以前相同,想必是梅森安排的。

只是缺了一样——费利佩身上专属的冷冽淡香。

就在思绪烦扰的黑暗中,安赫尔睡到第二天清晨,被敲门声唤醒,打起精神正式投入新生活。

他一边无意识地搅拌沙拉,一边向管家打听:“先生他们多久来一次”

“通常一年两到三次。”管家说,“其它地方也有住处,所以要看留宿时离哪处近。”

安赫尔点点头,迅速解决早餐,随管家出门。

去音乐学院办理入学注册手续,安赫尔先前参加考试来过,对这里不算陌生。

车停在外轮廓不规则的玻璃外墙大楼下,整座建筑棱角别致,如剔透的矿石晶体。

这座顶级艺术学府毗邻纽约多个剧院和艺术中心,学院主要音乐厅和教室、琴房基本都在这一幢精致大楼内。学生们进进出出,开学伊始是最轻松的时刻。

走廊上遇到见过的教授,安赫尔停下来问候,这位以严苛著称的先生格外和颜悦色:“前天收到邀请函了,期待你的演出,想必比面试时更精彩。”

安赫尔笑了笑,目送他远去。

“请问你知道这间音乐厅怎么走吗”一个清亮的声音问道。

安赫尔回头,见一个打扮清爽的男孩儿微笑看着自己,那男孩儿也是金发碧眼,比安赫尔个子稍低,娃娃脸,但很稳重。

安赫尔看一眼他手机上的讯息:“正好顺路,跟我来吧。”

“多谢,”男孩儿说,“我叫恩佐。”

安赫尔一边带路一边随口问:“你也是新生”

恩佐耸耸肩:“不,我不是这学校的,我在帕森斯学服装设计,今天是给朋友送东西。”

说罢抬起手里东西,“他今天演出,想用a调单簧管,带成降b了……”

安赫尔听了大笑,恩佐也笑。

“你品味很好,”恩佐以一个服装设计专业学生的眼神友善地打量他,“这些衣服款式低调,但你穿上效果很棒……我都想请你做模特了!”

恩佐是个阳光又略腼腆的少年,安赫尔挺喜欢他。

“送完东西你要去哪”安赫尔问,“我去卡耐基音乐厅,或许能顺路送你。”

恩佐拍拍他手臂,温和地一笑:“谢了,不过我方向相反,得回学校附近看房子。”

“看房子”安赫尔在这方面显然有点不食人间烟火。

“你们这边的新生统一住校,”恩佐解释道,“我们学校不同,我得租房子,想省钱必须货比三家。”

安赫尔恍然大悟,真诚地道:“祝你好运。”

音乐学院一旦开课就很忙碌,通常每天进了那座大楼就要待一整天——天才们也得去琴房,也得面对脾气各异的教授。

安赫尔并没选择小提琴专业,而打算以歌剧导演为主要方向,这就决定他比别的学生更忙,必须兼顾表演、艺术理论、声乐视唱等等,同时还要筹备演奏会。

这种时候,最重要未必是拼命,只有良好的基础能大幅度减轻任务难度。幸而安赫尔基本功深厚,只有表演课是完全新奇的,除此之外他都很得心应手。

周五晚,小提琴老师抵达纽约,安赫尔前往音乐厅与交响乐团合一遍协奏曲目。秉着负责的态度,他对总谱已经很熟悉。正式演出未必会与该乐团合作,但对方今天给出了极高评价。

“你将一举成名。”老师对他说。

安赫尔指着台下穹顶笼罩的上千观众席:“如果那里没有我在意的人,再多观众也等于空无一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见日光之下所作的一切,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他虔诚忧郁的神情,如神座下的天使,仿佛与多年前某个年轻人的模样重叠,老先生忽然就想起圣经中这句话。

“他们有消息吗”安赫尔问管家。

管家彬彬有礼:”恐怕没有。“

丹尼他们不知在哪,平常的联系方式无法使用,只能等他们联系这边。

安赫尔进了门放下琴盒,又问:“对了,我们学校要求住宿舍”

“理论上是。”管家不疾不徐,“但提前做了申请,所以不必住在学校。”

安赫尔揉了揉太阳穴:“如果不是朋友提到,我都不知道有这回事……”

“您希望住宿舍吗”管家和蔼地微笑,“与陌生人同住,私人空间很有限。”

当然不希望,安赫尔很清楚自己受不了这个,只好投降。

十月底,演奏会当天,安赫尔知道他不会来了。

因为前一晚,费利佩终于打电话来:“安赫尔,祝你演出成功。”

纽约的秋天其实不算萧瑟,风很大,中央公园的花树枝叶从深红到金黄,色泽纷呈如油画。

观众入场前,安赫尔穿过华丽浓重的深红座席,演奏厅雕花穹顶嵌灯闪耀,他走上名利场登峰造极的舞台,心里莫名空荡荡。

“母亲,您放心,我发誓绝不提前离场。”一名身穿修身西装的年轻人站在音乐厅门口打电话,他一头红发,耳垂戴着钻石耳钉,“……我知道,那是您的小提琴老师,我一定不会溜走泡妞去的。”

挂了电话,旁边同行的朋友笑道:“兰格,这位横空出世的小提琴家到底怎么样”

那名叫兰格的红发年轻人耸耸肩:“我也没见过。”

观众陆续入场,台下渐暗。

璀璨灯光聚在安赫尔身上,少年的金发与纯洁面容如壁画上的天使,拿起小提琴,他身上的耀眼光芒令人心折。

心不在焉的兰格一时忘了呼吸,他坐在最好的位置,把安赫尔看得很清楚,包括少年唇角若有似无的笑意。

身边朋友轻轻怼了手臂一下,兰格也没回应。

台下座无虚席,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开场,继而巴赫a小调协奏曲,这才是他们故事的开端。

费利佩没有来。

直至曲终,尽管安赫尔以极致水准奉献整场完美演奏,可台下千百人始终如同空无一人。

安赫尔是完全没有曝光过的新人,演奏会由老师出面发出邀请,这晚观众不乏演奏家、乐评家,以及各大音乐公司和电影界人士。

谢幕后,速度最快找来的当然是经纪公司,那位男士能言善辩,言辞极具说服力,但安赫尔的老师替他委婉挡了签约提议。

“人们各司其职,上流社会的人很有耐心,明晚庆功宴会他们才会来打扰你。”老师半开玩笑,同安赫尔道别,当天还需飞往伦敦。

交响乐团的每个人都收到了以安赫尔名义赠送的礼物,却不知这个才华惊艳的少年躲到哪儿去了。

音乐厅后台休息室,安赫尔脱掉礼服外套,靠在镜前桌边发呆。

兰格闲庭信步地穿过安静走廊,停在休息室门口,门半掩,他轻轻一碰就推开了。

金发少年在昏惑灯光下,衬衣解开两颗扣子,手中仍握着小提琴。

一片安静中,他睫毛低垂,静静出神,似乎散场观众里不绝于口的赞美全然与他无关。

兰格轻轻敲了两下门:“恕我冒昧。”

安赫尔抬起头,浓密的睫毛洒上灯光,干净的蓝眼睛美得摄人心魄,静静望来。

“我……”兰格感叹上帝对这小家伙的偏宠,很快恢复风度翩翩的模样,“我母亲曾经师从你的小提琴老师,不过我似乎来晚一步。”

“啊,很遗憾。”安赫尔站直了,轻轻地说,“老师已经去机场了。”

事实上,安赫尔一眼看见兰格,很是防备了一下——没办法,谁叫他是红头发跟从前的死对头巴伦一样。

幸而兰格极为俊美,笑容佻达,言谈举止分寸得宜,红色头发也连带着变得顺眼。

安赫尔收起琴和琴谱,兰格很擅长搭讪,等安赫尔刚迈出休息室,话题已经很自然地过渡到“不如请你吃个晚餐”。

难怪哪里熟悉,安赫尔顿悟,此人搭讪的样子跟丹尼有点像。花心大少的气场往往相通。

安赫尔很清楚,他对自己绝非那种想法,礼貌婉拒道:“很抱歉,我得回家了,车在等我。”

“当然,整场演奏会是很累的。”兰格善解人意地微笑,“那么明天晚宴见。知道么——你已经闪耀全纽约了。”

安赫尔被他逗笑了,兰格拍拍他肩膀:“笑起来可真好看。”

直到回住处,安赫尔一路都很安静,房子大而空阔,演奏会终于完毕,他心里空荡也跟着成倍放大,几乎陷入深渊。

他忍不住再次试着给费利佩、丹尼甚至梅森打电话,讯号完全中断。

一台备用手机忽然震响,安赫尔手一颤,扑过去接通。

“小安赫尔,”是丹尼声音,“演奏会很顺利,对么”

安赫尔“嗯”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

“很抱歉没能在场。”丹尼语气柔和。

电话那头隐约有某种仪器发出规律“滴”声,安赫尔很疑虑:“丹尼,你们在什么地方”

丹尼放缓声音:“费利佩跟你说,不过他很忙,只能讲几句。”</p>

安赫尔的心提了起来,几乎屛住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