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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唐云穿着一身富贵锦衣, 垂头丧气, 嘴巴张了张, 又闭上, 竟是难以启齿。

见状,唐夫人叹气道“不成器”她命令丫鬟海棠带了个人过来。这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也穿着一身锦衣。但他举止瑟缩,神情忐忑, 时不时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瞄着唐夫人, 唐夫人一个眼神下来, 他吓得浑身一颤, 差点坐倒在地。

唐夫人道“慎儿, 这是你大伯的庶子,也是你二堂哥。”

接着, 唐慎终于明白三个月前唐云为什么莫名其妙来自家发疯, 把家里砸了一通。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唐夫人是姑苏府出了名的贤惠夫人, 知书达礼,年轻时还是江南有名的美人, 只可惜家道中落, 虽是书香世家, 私下却为为柴米油盐所累。但唐夫人是有福气的, 嫁入唐家后,她为唐家生了一儿一女, 丈夫还争气,考了个举人。

唐夫人治家有方, 家中几个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然而她并无三头六臂,这次还是家里惹出的祸。唐云暗地里遭庶弟挑拨,误会了唐慎,这才有了三个月前唐云怒砸唐慎家的事。

唐慎知道唐举人有个庶子,与自己年龄一样。他看上去忠厚老实,甚至比自己还要胖一点,然而谁也想不到,他竟会在背后使坏。

来之前这庶子恐怕已经被唐夫人教训过了,他瑟缩着不敢说话。

唐夫人又说了一遍,唐云咬了咬牙,向唐慎道歉“先前是我不懂事,遭人挑拨,误会了你。唐堂弟,我们都是血亲兄弟,你可否原谅我。”

唐慎笑道“三个月前我便原谅了你,你砸坏的东西,大伯母也早已派人送了补偿。”

唐慎表现得大度,可唐云心里不是个滋味。

他万万没想到,唐慎出的那个馊主意,居然让唐家珍宝阁赚了大钱。这段时日,唐慎搞了个奇怪的物流。这东西起初谁都不看好,连唐夫人都觉得心里没底,只是让唐慎放手去试试,总归也亏不了多少银子。谁料这物流竟然做成了

唐举人都觉得惊讶,吃饭时曾说过“我那庶弟是个榆木脑袋,只知读书,不懂变通,怎的生了个儿子,与他全然不同。”

唐慎出了个肥皂主意,唐家赚了多少银子,唐云心里清楚;唐慎做了个物流生意,或许没赚到银子,可他的名字在姑苏府十分响亮,连唐夫人都觉得这物流生意可能另有后招,未来不可估量。

更为厉害的是,唐慎的先生竟然真是梁博文

唐云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自己这个弟弟,长得还算清秀俊俏,可怎么看,也看不出是母亲口中那样厉害的一个人物。

这唐慎,就真的那般厉害吗

唐夫人道“慎儿,你兄长从小被我娇惯坏了,以后我定看着他,不让他再做这等蠢事。”

唐慎“大伯母言重了。”

唐云以后又不和他过日子,他管唐云干什么。

唐夫人关心了一下唐慎前两日的县考,命丫鬟送了一些补品“那考试太伤人身体,你大哥去岁考了县试和府试,考完后便大病一场。”

姚大娘收下补品。

唐璜道“既然是别人使的坏,”听到这话,那庶子身体一抖,小姑娘继续道“那大伯母,唐云咳,大堂哥和我哥哥的赌约,还算不算数了”

唐夫人愣住,这才想起这件事。

唐云也呆了呆,有些不服气“当然算数,我唐云怎么会是那等说话不算数的小人不过谁说我一定就输了这县考成绩还未下来,你怎知唐慎就一定能过想让我喊他一声哥哥可以,先考上童生再说”

唐夫人叹了口气,把傻儿子拉了回家。

一行人走后,唐慎看着自家妹妹,只见唐璜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臂,道“哥哥我是不是聪明得很,你瞧那唐云,哪是来道歉的,他分明是被大伯母压过来的,心不甘情不愿我可要看看,三日后他来喊你哥哥的模样”

唐慎“所以你就故意激将他”

唐璜松开手“我可没有。”

“小丫头片子,还有心眼了。”

唐璜赶忙跑开“我才没有,唐慎胡说八道”

唐慎哈哈一笑。

嘴上说得厉害,其实整个唐家,最担惊受怕的就是唐璜。

童试三场考试,每次都是考完七日后放榜。每日清晨,唐璜都早早起床,与姚大娘去拜土地庙。小姑娘跪在蒲团上,嘴里不断念叨“保佑我哥哥考上”。等到放榜前一日,连唐慎都紧张起来。

林账房“小东家也会害怕想当初,每年放榜钱,我也紧张得睡不着觉,连眼睛都闭不上。不过小东家不像我,您聪慧得很,县考一定能过。”

唐慎“你不懂。”

林账房“不懂”

唐慎长叹一声。

他不止担心考不考得上,他还担心他考不到前十啊

放榜日到了,一大早,唐璜便拉着唐慎,来到了府学门口。这时天还未亮,紫阳书院的门前却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有唐慎这般的年轻孩子,也有白发佝偻的耄耋老人。所有读书人都伸长了头,紧张又期待地望着书院的大门。

卯时一到,府学大门缓缓打开,两个官差和一个学政从里头走出来。官差手持红榜,穿过人群,两人一起将这红榜贴在墙上。一张宽大的红色纸卷在众人面前展开,急促的呼吸声不断响起,喜悦的哭声和痛苦的嚎哭此起彼伏。

唐璜抓住了姚三的手臂,担心地忘了呼吸。

唐慎也不比她好多少,他伸长脖子,仔仔细细地从最后一名看到第十一名。

“没有我”

唐慎顿时放心大半,接着又有些担忧起来。他再往前看,看到自己名字时,整个人愣在原地。

唐璜错愕地转首看他“哥”

姚三“小东家”

唐慎懵逼地看着红榜上的第一个名字,问道“我是姑苏府唐慎”

与此同时,一个小厮飞快地跑向姑苏府城西,焦急地敲门。唐云正在睡觉,被这砰砰砰的敲门声惊醒,他怒气冲冲地道“进来”那小厮屁滚尿流地跑进来,因为一路上跑得匆忙,连着喘气,一句话说不出来。

“大少、少爷”

唐云不耐烦道“有事便说,吵我好梦,今日罚你不许吃饭。”

这小厮心里叫苦,总算缓过来“大少爷,那唐慎中啦”

唐云一惊,过了片刻,他喃喃自语“他那般有信心,自然是会中的。县考并不算难,就如母亲说的一样,我中了他的圈套。他中了,我得叫他一声哥哥。可他不中,我却得不到什么。罢了,终究是我错了,我被人挑拨。母亲说的对,吃一堑长一智,我唐云输得起,我去叫他一声哥哥又何妨”

小厮又道“大少爷,他不止中了,他中了案首”

唐云猛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姑苏府唐慎,是今年县考的案首”

唐云“”

去他妈的唐慎

过了县考,唐云还能心平气和,认了自己的错。可唐慎居然中了案首,唐云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痛苦了一天后,还是乖乖来到唐家。

唐云别扭道“我唐云说话算话,唐慎,我叫你一声哥哥,之前是我错了。”

唐慎“你叫我哥哥了”

唐云“”

“哥”

唐慎笑了“唐大少爷慢走。”

唐云羞愤难当,哭着跑回了家。

夕阳西下,应付了上门祝贺的同窗和友人,唐慎来到梁府。他一上门,管家便道“恭贺唐案首了。”

进了书房,梁诵看他一眼,道“唐案首来了”

唐慎原本还很得意,考了第一,换谁谁不嘚瑟。可一看梁诵这表情,听到这语气,唐慎顿觉不妙。他乖巧地走过去“先生,小子刚进来一个字还没说,只是来向您报喜,小子过了县考,也算有了个功名了。”

梁诵将一张纸放在书案上,道“吾不信也”

唐慎愣住,很快他想到“先生已经看过我写的制艺了”

“何止是看到,你自己来看。”

唐慎这才发现,梁诵书桌上的那张纸,正是誊抄的自己的两篇制艺和一首试帖诗。

“先生,我得了两个甲等,一个乙等。我两篇制艺都是甲等。”

“君娶于吴,写得中规中矩,本次姑苏府和吴县的县考学生中,没人写得太过出彩,令人眼前一亮,把这甲等给你也正常。”梁诵道,“而你这篇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哼,唐慎,你可知你犯了什么错”

唐慎懵了。他明明是来给先生报喜,先生居然骂他他都考第一了

“学生不知。”

“国家将兴必有祯祥,这句话出自中庸。中庸,孔子思所作,而你如今竟说,吾不信也”

唐慎一下子明白,梁诵这是在说他刚口出狂言,对中庸说“吾不信也”。

唐慎解释道“先生,小子并不是说真的不信,您且往下看,小子有论证祥瑞征兆与国家兴亡的关系,论证了为何有时信,为何有时不信。”

梁诵“是,你写了,但那又如何本次县考,主考官是吴县县令贾亮生。他是个年轻书生,他给了你甲等,这几日他在学政之间大力推荐你的这篇文章,他说这是惊世之作。然而,这是因为他年轻,文思敏捷,不拘一格。倘若换了个迂腐的县令,仅此一句吾不信也,他或许便不会再看你的下文,你会被治罪,不敬圣人之言。不用中了县考,你从此以后都无法参加科举”

这话不啻惊雷,唐慎呆住。

书房里,是久久的寂静。

许久,唐慎低下头,道“学生知错了。”他声音沉闷,心底深处还有一丝不服。

“你可是觉得,这是断章取义。你明明说的不是那般意思,你文章写的也不是那般内容。”

唐慎没有吭声。

梁诵看着唐慎,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走上前,将自己这个小学生拉了过来。唐慎抬起头,看见梁诵静静地望着他。人年岁大了,双眼便会变得浑浊。唐慎知道,这是岁月沉淀,老者总是不复少年郎的双眼睛明,众人皆是如此。

然而此时,望着梁诵这双浑浊沧桑的眼,唐慎却觉得有些东西可能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变化。这双眼饱含风霜,藏着悄然无言的某种东西。此时的他看不懂,却知道眼前这个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自己好。

梁诵凝视着自己此生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学生,道“人心,莫测。你鼎盛时,哪怕持刀过市,张扬跋扈,未尝不可。可你落败时,你曾经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当成落罪时的证据。你要记住,不可轻信任何人。君子与小人,只在一念之间。而在此之前,唐慎,你要做到自举清明,不落人把柄。”

“为师知道,哪怕不是贾亮生做主考官,你也应当能拿案首,你这篇文章写得绝妙,是你这些月来写得最好的一篇。然而日后若有人想要污你,仅这一句吾不信也,便是你的致命一击。他可以断章取义,蒙蔽圣听,这就是官场。”

“为师知道,你从来不喜科考。”

唐慎一愣,辩解道“先生,我没有。”

梁诵“这书房你就我师生二人,有何不可说莫说你,天下不喜科考的读书人多了去了,你又算什么。”

唐慎没再说话。

科举考试、八股之灾,在后世被批评成了封建糟粕,毫无可取之处。唐慎确实不喜欢,别说他,后世人有几个会喜欢、认同科举考试但是他穿越过来了,他就只能去考。

梁诵道“然而,科考,是天下读书人唯一的途径。为师不求你高中状元,状元学生我有过一个,十九年下他死于涿州城的城墙上,被辽人乱箭穿心而死。慎儿,你天资聪慧,却没有心怀天下的志气。这不是一件坏事。但科考也是官场。只要你参与科考,涉足官场,为师便要求你立身中庸。哪怕夺不得第一,保住性命,存活于世,才是最重要的。”

唐慎听懂了梁诵的意思。唐慎毕竟不是个古代人,穿越过来也不到一年。他写那篇“吾不信也”的八股制艺时,最多想到了考官可能会觉得自己写的不对,不认同自己的观点,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写跑题。他没想到有人可以从中作梗,污蔑自己。

官场如战场,或许比战场还要冷血无情。

唐慎“学生懂了,以后下笔说话前,一定会三思而后行。”

梁诵“你这篇文章我压下了,两个月后的府试,你可有把握”

唐慎“有”

“嗯”

“有”

梁诵笑了。

师生二人在书房中,又把唐慎这次的考卷仔细看了一遍,梁诵指出了几处可以改进的地方。天黑后,唐慎在梁府吃了饭,回家时,还没出梁府大门,正面撞上了一个人。

两人看见对方,都是一愣。

唐慎拱手作揖“徐表哥,多日不见。”

这人正是徐慧,徐愚之。

唐慎第一次与徐慧相遇,是在赵家村外的茶铺,第二次见面是在曾夫子家中,那次闹得有些不快。如今过去大半年,徐慧定定地看着唐慎,也拱手作揖“多日不见,恭贺新晋案首。”

“徐表哥说笑了。”

“你是大人的学生,叫我愚之便可。”

“愚之。”

一来二往,两人间关系缓和。唐慎问道“愚之行色匆匆,这几日也不曾见你,可是很忙”

徐慧点头道“我刚从金陵回来,为大人办了些事。”说完,他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支兔毫笔“金陵府无心书斋的东西,前几日路过恰巧买了,贺你案首之喜。”

唐慎收下“多谢愚之。”

两人就此道别。

唐慎回到家中,姚大娘烧了一桌好菜,又请了林账房一家,众人好好地庆贺一番。

唐璜和姚三高兴坏了,好像自己中了案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