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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飞机上

姚紫珠的病越来越重,闵慧几乎每隔天都会去医院看望她一次。问周如稷病情进展如何,他只是隐晦地说不见起色,现在用的药主要是给她止痛。医院批了他一个月的事假照顾妻子,肿瘤科人手本就不够,他又是主任医师,完全不上手术台让科室里的医生忙得头不点地也不现实,周如稷于是提出每天工作半天,尽量把手术安排在晚上。一来白天可以全力陪护妻子。二来趁着紫珠夜里休息、医生们也很疲劳的时候,替大家加个夜班。

手术室在四楼。同一层里还有麻醉科、影像科、病理科、检验科、血库、外科、药房等科室。紫珠的病房在五楼,周如稷的办公室也在五楼,两人离得非常近。

闵慧想着自己已经有四天没去看望紫珠了,明日就要出差,于是晚上七点来到医院。路过护士站,值班护士认得闵慧,打了招呼后直接说“周医生去手术了。”

“紫珠睡了吗”

“还没呢。”

紫珠的病房在楼道的尽头,闵慧一路走过去,看见一位农民模样的汉子坐在走廊的一把椅子上。她没有多想,以为是哪位病人的家属。不料那人见她正要敲门,忽然一个健步冲过去把她拦住了,粗声粗气地说“请问你认得周医生吗”

他的嗓门有些大,方音浓重,看得出在用力地憋着普通话。闵慧打量了他一眼,这人三十多岁,长脸、宽鼻、肌肤黝黑,不知为何,头发已有些灰白。穿一件格子衬衣,洗得次数太多已经看不清原来的颜色。牛仔裤很脏,上面破了几个大洞。脚上穿着一双破旧的旅游鞋,上面满是泥泞。

“认得。”她老实地答道。

“跟他熟吗”

“我是他前妻。”

那人一听,扑通一声就跪下来了“妹子,我想想求求周医生帮我儿子开刀,你能帮我劝劝他吗再不开的话我儿子就没命啦”

他一面说一面呜咽,声音嘶哑,语调凄惨。

闵慧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与周如稷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曾有不少同事找过她,想让周如稷帮忙咨询病情、介绍医生、联系床位、或者要求他亲自主持手术闵慧本着能帮就帮的原则,只要不太麻烦又能安排得上的话,总是尽量满足。

“大哥,你先起来。”她将那人拉到椅子上坐下,轻声说道“手术可不能乱做,如果你儿子真的需要手术,又被这家医院接收了,就肯定能安排上,你只需要多一点耐心。”

“没接收啊医院就是不肯接啊”那人痛哭流涕,“我儿子的病太重了,没有医院愿意接收,也没有医生愿意手术可是他今年还不到五岁还没上小学哩就这么放弃一条命我不甘心啊心痛都痛成一个大洞啦”

“大哥,你儿子有医保吗”

“新农合能报销一些,我也借了不少钱,手术的钱我能筹到,只要周医生愿意手术,我下半辈子给他做牛做马都愿意妹子,你帮帮我吧帮我劝劝周医生让他发发慈悲吧我求求你啦不能让我儿子活活地等死啊”那汉子一米七八的个头,长得甚是粗壮,见闵慧耐心询问,觉得有一丝希望,说完又“扑通”一下跪倒,当着她的面猛地磕起头来。

“大哥,你别这样”闵慧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吓得往旁边直躲,“我不是医生,你求我没用”

那人根本不听,只顾砰砰地磕头,白色大理石砖的地面上,已出现了斑驳的血迹。闵慧想拉他起来,拉了几下拉不动。仓皇中一抬头,看见护士带着一名保安快步跑了过来。只听那护士低声喝道“张永根,你怎么又来啦这是住院区,住的都是重病号。快走吧,别在这捣乱,影响病人休息”

“求求你,救救孩子我好不容易生了个儿子,他妈跟别人跑了,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养大,就这一根独苗,行行好,我求求你们帮帮我”

张永根不停地磕头,护士叹了一声,向保安使了个眼色,保安将他强行地拉进了电梯。

闵慧掏出纸巾将地上的血迹擦干净,轻声问道“他儿子究竟得了什么病啊,咱们医院都不接”

“肾脏恶性肿瘤。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了而且多处转移。他带着孩子四处求医,附近的医院都跑遍了,大家都不接。不是不肯救人,而是手术的风险特别大,进去了很难活着出来。唉,如果能帮谁不愿意帮啊,孩子那么小,也是挺可怜的。”

“他应该能理解吧”

“不理解,也不懂怎么解释都没用。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打听到周医生以前做过这方面的手术,有成功的案例,就找过来了。已经缠了我们一个礼拜了。周医生把病人的资料都看了,说手术太危险,也没什么效果,不建议手术。他就是不听,天天过来求他。我们都说了,周医生自己的妻子还病着呢,这段时间也没心情手术,让他求别人去,他就是不走真的,好话说尽了,一点儿办法没有。为了这事我们这层楼的科室还发起了捐助,周医生自己也捐了不少呢。”

同样有个生病的儿子,这种心情闵慧太了解了,命运敌不过顽疾,她只能深深地叹息。

推门进去时,紫珠正戴着耳机听音乐,见到她高兴地“嗨”了一声。她今天脸上很有些血色,精神也好,两人聊了半个小时,紫珠忽然说“对了闵慧,我想求你一件事。听说辛旗的家在美国”

“对。”

“他经常回去”

“他家在纽约,bbg的总部也在纽约,他经常回去,基本上一两个月就要飞一次。”

“我想请他帮我带两双鞋。”

闵慧的心猛地一沉,以为她想置办寿衣。母亲去世前知道闵慧没弄过这些事,特地提前买好了一套,偷偷地放在包里,临终前才告诉她,还说她给自己买了一双很软的鞋子,让闵慧帮她试一下合不合脚。

她傻傻地拿出来给妈妈试,再回头时,妈妈就失去了意识,再也没醒过来,当天晚上就过世了。

“啊”闵慧故作惊讶笑了,“有什么鞋这里买不到啊跟你说,殷旭开了个鞋店你知道不想买什么鞋找他去,还能给咱们一个大折扣呢。”

“下个月如稷过生日,我在想,送什么礼物好呢那天麻醉科的李医生过来说,他在美国培训时见过一种牌子的鞋特别适合手术医生,叫dansko,是专门为医护人员设计的,可以让你长时间站着不觉得累。”

“是吗我第一次听说。”

闵慧暗自叫了声“惭愧”,自己跟周如稷生活了好几年从来没关心过他穿什么样的鞋子,倒是经常听他抱怨站久了会累,殷旭给他推荐过一种气垫跑鞋,成了他手术的必备品。

“他足弓高嘛,站的时候重量都压在前脚掌和后脚跟上,一个手术下来,经常要站五六个小时,年轻的时候还好,现在就老是说腰酸背疼。我听说这种鞋在脚掌上特意做了支撑,美国医院里好多手术医生都穿它。你让辛旗帮我带两双好不好九号码,白色、黑色都行。不着急,生日前能拿到就好。”

闵慧赶紧答应下来“没问题,我去跟他说,如果这个月他不回去,就让那边的朋友帮你买了快递过来。”

“那就拜托了,谢谢你”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心满意足地笑了“不要告诉如稷,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好的。”

紫珠的脸上有种难得的红润,她本来就美,即便是苍白消瘦也比寻常的病人要好看几分。周如稷说,病重的她对声音特别敏感,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只要发出一丁点儿的电流声,她就难以入睡。为了让她有一种在家的感觉,如稷特地从家里拿来了她最喜欢的蒂凡尼台灯,墙上也挂了她喜欢的油画,就连毯子、被子、枕头也用的家里的。化疗导致她的眉毛和睫毛都掉光了,整张脸光滑得好像一个未完成的泥塑,但轮廓还是美的,在蒂凡尼台灯五彩玻璃的辉映下,美得好像一张克里姆特的油画。

次日上午,为了避免在机场上碰到程启让,闵慧故意拖到起飞前四十分钟才check。心想,按照公司的规定,她坐经济舱,他坐公务舱,从滨城飞北京这两个小时是不必跟这人打交道的。

没想到进了机舱才发现程启让居然是她同座,她靠窗,他靠走道,闵慧一进一出,必须要他起身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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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慧东张西望,想在别处找个空座,目光所及,全部满员。

一位空乘见她手拿着行李箱,半天不落座,走过来问道“小姐,需要帮忙吗”

闵慧立即说“我想升个舱,可以吗”

“抱歉,商务舱满员了。”空乘微笑道,“飞机快起飞了,您还是先坐下吧。”

闵慧只得塞好行李,坐到程启让的身边。

他站起来让了她一下。

“这么晚才到”他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堵车”

他今天穿着一套浅灰色的西装,打着一条宝蓝色的领带,看上去风度翩翩、神采奕奕。

“嗯。”她抽出耳机就往耳朵里塞,被他毫不犹豫地扯了下来,塞到一边,“别听音乐。”

“你想干嘛”她白了他一眼。

“聊聊。”他嗓音低沉,派头十足,“闵慧,我等这一刻很久了。”

闵慧拿起手机,调出里面的录音机“聊吧,我全程录音。”

“淘气。”他嗤笑一声,一把夺过来,三下五除二地关了机,“飞机上不能开机,这是常识。”

“fxxk”她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看着她,神秘地笑了“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这么好闻让我想起春天。我想给我妻子买一个。”见她漠然不理,自顾自地又说,“唔,我猜猜看burberryherbos,是吗洒上它,你这一天就好像走在伦敦的鲜花大道上”

程启让与一般男人区别最大的地方就是他有狼一样敏锐的嗅觉。对身体的气味特别敏感。他不允许身边的助理、秘书在上班之前或上班之中吃韭菜、大蒜、洋葱、咖喱之类的食物,在烧烤空前流行的滨城,为了避开孜然,有夜跑习惯的他宁肯绕道远行。

他还有可怕的洁癖,会因为办公桌不干净就将秘书和保洁阿姨同时开除。

据说他与妻子关系恶化就是从妻子养狗的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