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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弓手

夏日就要结束了, 但在这尾巴上, 日头反比先前炎酷不少。白日里沉沉地闷, 还少下雨,晒得人只想在午后睡过去。因日头炎热,晴若养的花草都有些枯萎了。

“大小姐, 这些花花草草,本就是喜阴的。可如今便是放在屋里, 也挡不住外头这么热。”书儿端着一盆花,念念叨叨,“要不然, 咱们请个专门的园丁来照料花草吧?”

“这不过是我闲暇时的消遣,犯不着专门雇个人来。”晴若说。

郁天涯正仰躺在一旁的树荫里小憩, 听闻晴若说话, 倏然坐了起来,拍拍身上草叶, 道, “姐姐要是想养花, 我认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惯是会伺候少见的花种。我虽不通花理, 但也可以学上一二……”

正说着, 天空中忽然哗啦闪过一道白电。没一会儿, 便有轰隆隆的惊雷声滚落。这一闪神的功夫,京城的雨竟说下就下,不客气地浇落下来。

“大小姐, 二少爷,快进屋躲躲雨吧!”书儿被淋得满面水痕,忙招呼两个主子进屋里,自己则匆匆掩了门,叮嘱其他下人将外头的花草收拾好。

郁晴若被淋了个半湿,索性回里屋去换衣服了。天涯跑的快,没怎么沾上水,便只在门前大马金刀地坐着,等雨停了回碧波院去。

庭院里,还有几个丫鬟冒着雨抢救郁晴若的花盆。虽撑着伞,斜斜刮来的雨丝还是叫几个小丫鬟落得一副狼狈模样。忽而间,其中一个丫鬟唤道:“书儿姐姐!这、这可怎么办呀?这花盆都碎了……”

书儿刚替天涯斟了茶,闻言告了声失礼,连忙撑伞出去瞧,原是几个花盆被失手打碎,花草泥巴落了一地,在地上脏污混成一团。书儿训斥道:“毛手毛脚的,看着咱们大小姐脾气好,便这么粗心大意了?这可是很难侍弄的品种!”

见书儿在外头忙碌着,郁天涯便起了身,向着窗前张望。

侧头见,他不小心瞥到了内间屏风后的一角——帷帘只放了一截,半透的纱屏后,似乎能隐约瞧见郁晴若一个大概轮廓;模模糊糊,看不分明,却愈发撩人心弦。

郁天涯的心跳动得紧张起来。

他不自觉握紧了手,假装若无其事地望向别处,用余光打量着那内间的风景。

一件半湿的秋香色衣裙,被轻轻挂上了屏风。女子白皙的小臂,从屏风后伸展出。质地细腻的白玉镯子,在她雪一样的娇肌上轻晃着。旋即,便是碧荷叶色的宽松绸袖,从她的手臂处慢慢向上滑去。

明明只见得这一只小臂,明明只见得片刻的衣影镯光,却偏偏撩人的不可思议。

天涯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这雨来的也快,去的也快。不过片刻功夫,雨便停了。恰好,郁家的大少爷郁瀚文也归家了。

今日他回来时,家中分外喜气洋洋些,有仆妇满面笑意,一路相告,喊着“大少爷升官了”、“大少爷升官了”,靠着这句话,在万海院便拿了不少赏银。

换好了衣物的晴若,站在门前来惊喜问:“哥哥被擢升了?”

来报喜的仆妇踩着雨后的积水,笑得褶子都出来了:“可不是吗!也是陛下面前议事的官职,夫人可高兴坏了!”

晴若心底也高兴,但她想到自己那长兄虽确实才华横溢,但却不是个精通国政的主儿,且如今郁家式微,更是不大可能蒙获陛下圣恩。思来想去,虽不大好听,但极有可能——是陛下眷念着父亲照料皇子的功劳,赏赐郁家呢。

正说着,本尊便到了。郁瀚文满面春风得意,提着把伞走进了辛夷院,道:“琳琅、若儿,都在吧?哥哥今日心情好,做个东请你们去宴春楼吃八宝鸭子去!”

话说一半,郁瀚文瞧见天涯也在,脸色立刻臭了起来。但郁瀚文先前被父亲教训罚跪过几次,也不会明着欺凌天涯,只暗暗讽笑一声:“竟又在若儿处摇尾乞怜呢。怎的,你也想跟着为兄一道去吃八宝鸭子不成?”

“哥哥,小心又被罚!”晴若道,“怎么可以这样说天涯呢?”

郁天涯当然是不想跟着郁瀚文一道去吃什么八宝鸭子的,且他今日也确实有自己的事要做,便敷衍道:“今日葛先生病了,在家中休养,父亲叮嘱我去送些滋补养病之物,恐怕是不能陪大少爷一道去了。”

“倒是识相。”郁瀚文冷笑一声,不再理他,对晴若道,“若儿,喊上琳琅,咱们吃八宝鸭子去。哥哥做东,想点什么便点什么。”

晴若张望了一下琳琅的屋子,叹口气道:“琳琅还在与我闹脾气呢,但凡父亲、母亲不在,她都不愿和我开口说一句话。”

郁瀚文闻言,也有些不高兴:“什么事儿值当她气上这么久?再气也不该拿家人泄愤!咱们自个儿去,让琳琅生闷气去,自己好好寻思寻思哪儿做错了。”

说罢,兄妹两人便前后出去了。

郁天涯望着二人远去的身影,耸耸肩,也离开了辛夷院。他去碧波院的仓库里挑拣了些合宜的滋补之品,叫丫鬟给捆上包好了,就去马厩牵马。因着葛先生生病之故,父亲难得允他出门,他自然是不能错过。

他先骑马到了京城北边儿的葛先生家,送了礼。待出葛先生家时,天色已晦暗了,但这恰好合他心意。天涯冒着夜色,到了城边一处小巷子里。一个中年的黑衣男子,已在那儿候着他了。

“师弟!”

看到天涯来了,那中年男子沉沉地喊了一声:“你要的酒,我也带来了。这一回,你该随我离京了罢?”说罢,便从身后的地上提起一坛子封了红泥的酒来,“这京城实在危险,不可再久留了。”

天涯接过酒坛子,敲了敲坛壁,听地回声清脆,满意笑道:“是好酒!但请恕天涯还不想走。”

“天涯!”黑衣男子微怒,道,“你连师门的话都不听了?”

郁天涯道:“师兄先别生气,先前那蓝家的事儿,你还未与我仔细说。”

黑衣男子微微噎住,面色复杂阴沉。旋即,他道:“师弟,你到底为何突然问起蓝氏一族的旧事?这等陈年旧事,与你又有何干系?”

“师兄不说,我自也会打听出来。”天涯笑嘻嘻道。

黑衣男子沉吟思索一阵,叹口气,道:“我知道你手腕,也知晓你迟早会打听出来。既如此,那我便直说了。那蓝家,其实与咱们师门也有些关系。你的三师兄、四师兄,皆是受过蓝家军恩惠的,因此改了个同音的‘兰’姓。那蓝家擅长行军打仗,家中男儿,个个一身高超武艺。只是十数年前,因朝廷倾轧,被卷入了谋逆大案,这才阖族没落了。”

顿一顿,黑衣男子怒目愤愤,又道:“那郁家的老头儿,也是个冷漠无情之人!当年他与蓝家交好,后来却隔岸观火、袖手旁观!蓝家大小姐带着幼弟弱母上门跪求伸冤,他也不肯一见,真是猪油蒙了良心!”

郁天涯闻言,微微一顿。

他倒是没想到,郁老爷郁孝延会与蓝家的没落有关。但因他不懂政事,也不知到底孰对孰错,便只道:“若当真如师兄所说,那此事也怪不得郁孝延。他身在高位,稍有不慎,便会跌入深渊。正所谓站得越高,摔得越是粉身碎骨。如此境况之下,明哲保身也是常理。”

说罢,郁天涯还有些索然无味。当初韦鹭洲让他去问蓝家之事,他还道蓝家与自己的身世有关,原来只是三师兄、四师兄曾拜过蓝家师门,看起来与他的身世并无什么干系。

黑衣男子沉默了一会儿,道:“郁老头能对蓝家袖手旁观,当真是冷酷无情。便是看在兰姓的三师兄、四师兄的份上,你也不当留在郁家。”

郁天涯犹豫一下,道:“……这,对不住诸位师兄了。我定然是会离开郁家的,但不是今日。”

黑衣男子怒道:“那要几时?!你何时才愿出京?!大小……你母亲旧日的吩咐,我等师兄弟皆是死死守着,独独你偏要犯倔!”

两人正说着,郁天涯的脚步忽然一旋,弯腰迅捷捡起一颗石子,如闪电流星般朝着墙头激射而去。下一刻,那墙头处冒出黑压压一片人头,竟是一整列弓手,持弓搭剑,齐刷刷瞄准了此处!

“不妙!”天涯蹙眉,拔腿便退,走时还不忘捎带上那坛酒,“师兄快走!”

黑衣人见之大惊,道:“是我二人的书信泄露了行踪否?!”言罢,便携着天涯欲逃跑。

那列弓箭手极为训练有素,像是平日搭惯了箭矢的,浑然不似半家子。下一瞬,便见得激箭如雨,飞流而下,转瞬落得满地飞箭!

“跑!我二人分道而行!”天涯道。

所幸天涯与师兄都精通武艺,二人分道扬镳,一路奔袭得飞快。到了巷尾处,却再无路可退。情急之下,那拐角处忽然出现了一辆马车,车夫打起帘子,朝天涯招了招手,道:“郁二少爷,快些儿上来。”

天涯蹙眉,见实在无处可去,便冒险登上了这辆马车。车帘落下,便听得外头车夫对着追赶而至的追兵道:“肃间王车架在此,谁敢放肆?!”

然后,便是缓慢的安静。弓手们,好似都退远了。

郁天涯缓缓地喘了口气,平复呼吸与剧烈的心跳。他戒备地半蹲着,一手持匕,望向车内。只见韦鹭洲倚着车窗,手边一盏金丝香炉,醇厚香味正自其中缓缓散出。他近妖似的华美容色,正如夜中鬼魅一般。

天涯疑惑道:“肃间王?”

韦鹭洲挥手驱了驱白烟,笑道:“本王来的倒是巧,恰好便帮了你这个小忙。郁二少爷,不知……被皇后娘娘所调的御林军追杀,滋味如何?”

这句话便如浑然一道惊雷,令郁天涯蹙眉愕然。他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韦鹭洲的话:“被皇后娘娘所调的御林军……追杀?”

好端端的,袁皇后杀他做什么?!

电光火石间,先前一些奇奇怪怪的事都串联了起来——